文震亨:茶無他,長物而已—周重林 如果說文徵明是在畫中拓展了茶空間,那么他的曾孫文震亨就是用大量的物質(zhì)將茶空間廣泛嫁接起來。文震亨寫了那本總結(jié)物質(zhì)生活的《長物志》里,長物“茶”被無數(shù)美好的物質(zhì)包裹著,宛如佳人般嬌艷欲滴地臥榻在那里等人來享用。 《四庫全書》收錄《長物志》時,說它所“閑適游戲之事,繊悉畢具。明季山人墨窯多臣傳是術(shù),著書問世,累牘盈艸扁,大抵皆瑣細(xì)不足綠?!泵鞔笃?,山人盛行。所謂山人者,就是家庭殷實,以詩文、書畫、茶酒等等為工具,在一定空間里不斷交游、流動,以獲得“幕修”或贈與為主要目的文人群體。這些山人上輩大凡都是善于經(jīng)營,幾代積累下來,物質(zhì)非??捎^。今天來看《長物志》,再看那段評價,幾乎可以肯定執(zhí)筆者不過是非酸即窮的紅眼書生,享受“長物滿身”的生活,從來都是少數(shù)人的專利。這本成書于1621年的書,在1995年蘇州古典園林申報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時大放異彩,蘇州把《長物志》列為蘇州古代造園理論專著。 這就涉及一個問題,何謂長物?《長物志》有十二卷,其類目分別為:室廬,花木,水石,禽魚,書畫,幾榻,器具雜品之屬,位置,衣飾,舟車,蔬果,香茗等。大凡所論動植物、礦物林林總總,有空間的設(shè)計、有賞看的藝術(shù)品、也有品飲的食物、穿戴的衣飾、聞嗅的香茗……,可是這些完全不同于柴米油鹽醬醋茶那般件件所需,而是琴棋書畫詩酒花這些樣樣想要。那么這些長物也可以用今天的話說,就是奢侈品。 開篇的《室廬》里說,“間者為上,村居次之,郊居又次之。吾儕縱不能棲巖止谷,追綺園之蹤:而混跡廛市,要須門庭雅潔,室廬清靚。亭臺具曠士之懷,齋閣有幽人之致。又當(dāng)種佳木怪籜,陳金石圖書。令居之者忘老,寓之者忘歸,游之者忘倦?!敝?,文震亨對室廬里的門、階、窗、欄桿、照壁、堂以及山齋、丈室、佛堂、橋、茶寮、琴室、浴室、街徑、庭除、樓閣等等都做出了很詳細(xì)的定制。房屋不再是遮風(fēng)擋雨的地方,而是身份的象征,任何人進入到這個空間,都能感覺到主人不凡的氣度與氣象,領(lǐng)略到“曠士之懷”、“幽人之致”,進入到了物我兩忘之境。明人對空間的關(guān)注,實則是對自己命運的關(guān)注。它有別于廟堂,也不容于俗世,山人藉空間經(jīng)營以寓情感、以寄人生,已成一種特定文化,是專屬美學(xué)活動的場所。長物看起來像廢物?高濂說到“上古銅物存于今日,聊以適用數(shù)者論之。鼎者,古之食器也,故有五鼎三鼎之供。今用為焚香具者,以今不用鼎供耳。然鼎之大小有兩用,大者陳于廳堂,小者置之齋室?!边@段算是“廢物利用”的古為今用之話,其實無非是說,古物這樣的“長物”在脫離生活軌道的時候,他的“適用”價值恰恰在其精神上可以尋找和緬懷的脈絡(luò)。營造得當(dāng),就是創(chuàng)造性的新生活,而為了新生活,才是人進步的動力,哪朝哪代不是這樣呢? “茶寮”如何呢?“構(gòu)一斗室,相傍山齋,內(nèi)設(shè)茶具,教一童專主茶役,以供長日清談,寒宵兀坐?!辈⒁詾檫@是“幽人”的首要大事,不可或缺。文微明不僅繼承了祖父的遺產(chǎn),還沿襲了祖父的嗜茶愛好。比較下高濂與許次紓的茶室,便會發(fā)現(xiàn),文震亨的級別最高,園林級別。高濂在《遵生八箋》談到茶寮定制:“側(cè)室一斗,相傍書齋,內(nèi)設(shè)茶灶一,茶盞六,茶注二,余一以注熟水。茶臼一,拂刷凈布各一,炭箱一,火鉗一,火箬一,火扇一,火斗一,可燒香餅。茶盤一,茶橐二,當(dāng)教童子專主茶役,以供長日清談,寒宵兀坐?!痹S次紓《茶疏》里的茶所更糟糕,連茶童都沒:“小齋之外,別置茶寮。高燥明爽,勿令閉塞。壁邊列置兩爐,爐以小雪洞覆之。止開一面,用省灰塵騰散。寮前置一幾,以頓茶注茶盂,為臨時供具,別置一幾,以頓他器。旁列一架,巾懸之,見用之時,即置房中。斟酌之后,旋加以蓋毋受塵污,使損水力。炭宜遠(yuǎn)置,匆令近爐,尤宜多辦宿干易積。爐少去壁,灰宜頻掃。總之以慎火防,此為最急。”此外,還有屠隆《茶說》“構(gòu)一斗室,相傍書齋,內(nèi)設(shè)茶具,教一童子專主茶役,以供長日清談,寒宵兀坐。幽人首務(wù),不可少廢者?!标憳渎?、徐渭、張謙德等等許多人都談過茶寮,無能與文震亨相匹敵者。茶童意義,就是不要去“松下問童子,言師采藥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處。”呼之即來,揮之即去,擔(dān)負(fù)起這個活的空間。 在茶壺上,文震亨認(rèn)為,“壺以砂者為上,蓋既不奪香,又無熟湯氣。供春最貴,第形不雅,亦無差小者。時大彬所制又太小,若得受水半升而形制古潔者,取以注茶更為適用。其提梁、臥瓜、雙桃、扇面、八棱細(xì)花、夾錫茶替、青花、白地諸俗式者,俱不可用。錫壺有趙良璧者亦佳。然而冬月間用近時吳中歸錫、嘉禾黃錫,任何時候皆最高,然制小而俗,金銀具不入品?!泵魅酥芨咂鹪凇蛾柲杰鴫叵怠防镎f推崇的紫砂壺中,時大彬制作的被視為大家之作,時大彬本人也是制壺的三大名人之一,許次紓《茶疏》對時大彬也頗推崇。開始時大彬做的都是大壺,因為陳眉公相識,才開始制作小壺。文震亨不喜小壺,只能理解為個人品味,也或許,他就是喜歡人多,熱鬧,小壺總是泡不過來。 明放棄用黑釉盞,啟用白瓷或青花瓷茶盞,史稱“甜白”。文震亨《長物志》里說,宣《指明宣德》廟有尖足茶盞,料精式雅,質(zhì)厚難冷,潔白如玉,可試茶色,盞中第一。世《指明世宗》廟有壇盞,中有茶湯果酒,后有“金篆大醮壇用”(道教儀式)等字樣,也不錯。在這一時期,江西景德鎮(zhèn)的白瓷茶具和青花瓷茶具、江蘇宜興的紫砂茶具獲得了極大的發(fā)展,無論是色澤和造型、品種和式樣,都進入了窮極精巧的新時期,也為大明王朝的經(jīng)濟增加不少創(chuàng)收。 明人對茶的講究從茶洗也可以看出來。文震亨認(rèn)為,茶洗“以砂為之,制如碗式,上下二層。上層底穿數(shù)孔,用洗茶,沙垢皆從孔中流出,最便。”馮可賓的《齊茶箋》也說,烹茶之前,“先用上品泉水滌烹器,務(wù)鮮務(wù)潔:次以熱水滌茶葉?!狈椒ㄊ?,用竹筷夾茶葉“反復(fù)滌蕩,去其塵土黃葉老梗使凈”,然后再放入壺中,蓋好燜一回,再用沸水沖瀹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