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炳的琴韻和茶韻

時間:2021-10-04 作者:嶵惡濤兲 來源:茶文化

阿炳拉琴拉了一輩子,喝也喝了一輩子。他的拉琴和喝茶大半都是在茶館里度過的,只因他在他那潦倒生涯中,不得不靠到大小茶館去拉琴賣藝,聊以謀生。故而他那悠悠琴韻之中,總是伴著釅釅的茶韻;同樣,他那釅釅的茶韻之中,也總是伴著悠悠琴韻??梢哉f,這也就是阿炳其人特有的一種琴道與茶道罷!

阿炳老家本是住在無錫城外的東亭鎮(zhèn)上,但他的拉琴和喝茶,則常在城里的幾家茶館輪來輪去。他是沒冬沒夏,沒陰沒晴的,終年戴著一副墨鏡,肩背著一只粗布褡褳,前邊插袋里裝著二胡,后邊插袋里裝著琵琶,由鄰里的一個小童攙著,摸到茶館去拉琴賣唱。只要他走到哪家茶館門上,哪家茶館就會座無虛席,因為城里城外的茶館都知道,阿炳的拉琴稱得上是「無錫一絕」。只要他的手指一撥響了琴弦,立刻就會引來茶客里三層,外三層,直擠得水泄不通,所以無錫城里好幾家茶館都爭先恐后地掛他阿炳的牌子,競相邀請他上門獻藝,酬金從優(yōu);至于招待茶水、茶點之類,更是不在話下。

其時靜安寺側(cè),有一家「三萬昌」茶館。這家茶館老板待阿炳儼如故交,每次請他上得門來,必先陪他喝茶。因為老板知道,阿炳有一個嗜癖,就是每次上場之前,必得先要喝上幾盞熱茶,釅茶,而且必得喝個過癮。這樣在釅茶的助興之下,他拉起曲子來才特別有靈氣,特別有神韻。什么《虞舜熏風(fēng)曲》啦!《霓裳羽衣曲》啦!昆劇《采茶曲》啦!還有《小小無錫景》啦!都拉得得心應(yīng)手,叫觀眾無不神迷。有時拉完一曲,神迷的老茶客們則紛紛圍攏過來,你敬他一壺,我敬他一盞,頓時弄得阿炳面前擁簇上一大堆壺盞。他當然什么也瞧不見,只覺得新沏的茶湯熱氣撲面,釅香沁人,竟不知喝誰的茶好,于是阿炳只得拱手揖禮道:「諸位父老茶友的一片真情,夠上我阿炳百謝千謝也謝不盡的。這樣吧!喝茶這回就免了罷!我再來給諸位拉上一曲!」便即行禮落坐,擱下二胡,抱上琵琶,彈上一曲《十面埋伏》之類傳統(tǒng)曲目。有時在熱烈的喝采聲中,最后不得不再次演奏一曲《小小無錫景》,待拉到第三節(jié)時,他竟情不自禁地唱出了聲:

──天下第二泉呀!

──惠山腳下邊,清清的泉水泡呀!

──泡呀嘛泡香片呀……

他這一唱,引得本鄉(xiāng)本土的茶客也隨之唱和起來,頓時整個茶館都鬧騰得沸沸揚揚的,琴聲與歌聲一起洋溢在茶香之中。

那首《小小無錫景》原是無錫一帶的地方小調(diào)。阿炳所以喜歡拉著這首小調(diào),與其說是愛這支曲子,毋寧說他是愛那段唱詞對于二泉的贊美。

阿炳和二泉,確乎有著不解之緣呢!

說來那二泉茶室,也本是阿炳常來拉琴和喝茶的所在。有一年中秋之夜,阿炳應(yīng)聘來二泉茶室拉琴,消息傳出之后,便見茶客爆滿,弄得幾位跑堂的應(yīng)接不暇,里里外外忙乎得顛顛的。打烊以后,掌柜特地辦了茶宴招待阿炳,沏泡的是洞庭碧螺春茶,并還捧上了四碟蘇式椒鹽月餅和伍仁月餅,作為佐茶之用。茗話至于深宵,阿炳才起身告辭。

當他由小童攙著步下石階,走到二泉池畔時,他卻在柵欄旁邊停下腳步,徘徊留連不已,此刻他不禁思念起自己的師父。

當年他當小道士的時候,師父曾還手把手教他吹簫、吹笛、拉胡琴、彈琵琶,并還學(xué)昆劇、京劇什么的。他八、九歲就當上道樂班的領(lǐng)唱,深得師父的厚愛。后來師父還給他講授許多民族器樂曲和道樂的樂理,指導(dǎo)他練習(xí)作曲。最叫他難以忘卻的是:有一次,也是中秋節(jié)之夜,師父帶他游過寄暢園之后,來到二泉茶室喝茶,卻不知因何緣由,這回師父似乎無意于喝茶,只是捧著一只紫砂壺,久久地凝神。而后便挽著阿炳的手,從茶室門前的石階緩步走下來,佇足于二泉池畔,但見皎白的中秋之月就浮漾在二泉池中,師父于此諦視良久。一面?zhèn)榷鷥A聽著流泉的涓涓之聲,不由自言自語地,那聲音低沉地幾乎聽不太清楚。

「二泉呵!二泉!我何時才能替你──呵呵……譜一首曲呢!」

返家的路上,師父依然陷于沉思之中,默然而行。后來,突然師父問他:「阿炳,你剛才站在二泉池畔那里,聽到了什么沒有?」阿炳只是搖搖頭。因為除了流泉的潺潺之聲以外,他剛才在二泉池畔那里并不曾聽到任何聲音。接著,師父語重心長地說:
──你年紀還小,等你長大之后,也許就會從二泉的流水聲中聽到許許多多……

──哦!那是為什么呢?

──不為什么,你到時候就會曉得的。因為我知道惠山二泉是從很遠很遠的古代流來的。每當我站在它的身邊,總能聽到那些來自古代的聲音,彷佛有「關(guān)關(guān)睢鳩」之聲,彷佛有「呦呦鹿鳴」之聲呢……

只是阿炳聽了師父的這番話,很是迷惑不解。他想:怎么會呢!怎么竟會聽到那些來自古代的聲音呢!而今師父已然逝去多年。此刻阿炳徘徊在二泉池畔,雖然那皎白的中秋之月依然如同當年一樣浮漾在二泉池中,可是他那早已失明的雙目卻看不見半點影子,唯有那流泉的涓涓之聲仍縈于他的耳畔。就在這同時,當年師父在中秋之夜跟他的那番對話,尤其是師父在二泉池畔吐露的那番半是自勉半是自喟的慨嘆之語,此刻更在阿炳的心間洶涌激蕩不已:「二泉呵!二泉!我何時才能替你──呵呵……譜一首曲呢!」恍惚之間,一時竟弄不清這到底是師父當年的慨嘆之言,還是他自己的感喟之語。漸漸地,從耳畔的泉流聲中,他確乎聆得了某種隱隱約約的樂聲:儼然「關(guān)關(guān)睢鳩」之聲、「呦呦鹿鳴」之聲;諦聆之下,更聽得了如傾訴之聲、激憤之聲;或而長喟之聲、低泣之聲;或而呼號之聲、吶喊之聲;或而和諧之聲,喧嗔之聲……

哦哦!原來這樂聲不是來自什么遙遠的古代,而是來自他自己的心泉之中!

從此,一首月印二泉的不朽樂曲──《二泉映月》,便響徹在他的心弦之上。嗣后不久,這首曲子便高翥在他的琴弦之上,響徹?zé)o錫城內(nèi)的大小茶館及大街小巷之中。

這首《二泉映月》問世之后,不僅在無錫城內(nèi)風(fēng)靡起來,而且漸漸地流傳到了無錫城外的許多個集鎮(zhèn)上,竟冠蓋于諸曲之上。這里且說他在北漍鎮(zhèn)上的幾場演奏罷。

北漍是江陰境內(nèi)的一個水鄉(xiāng)古鎮(zhèn)。盡管這里不是產(chǎn)茶之地,然而大小茶館卻比茶區(qū)小鎮(zhèn)還多,足足有二十家左右!但見五顏六色的「茶」旗迎風(fēng)招展,飄忽于街頭巷尾處,招徠茶客。

阿炳來北漍小鎮(zhèn)是由他的妻子董彩娣陪同來的。彩娣就是北漍鎮(zhèn)人,他倆是特地回來探親的。首次探親是在1944年深秋,適值重陽節(jié)。他倆抵達小鎮(zhèn)的當天,消息就不脛而走,當?shù)啬切┎桊^的掌柜和茶客,都紛紛打聽阿炳這次獻藝的曲目。其時《二泉映月》在僻遠的水鄉(xiāng)小鎮(zhèn)上尚不太流行,只是風(fēng)傳著;眼下無錫城里最時髦的曲子就是《二泉映月》,據(jù)說聽瞎子阿炳拉一場這首曲子,就跟京戲票價相差無幾呢。甚至也有把《二泉映月》叫作《二泉仙曲》的,說是這首仙曲是天宮的一位白髯仙翁托夢與阿炳,才傳授下來的,云云??傊P(guān)于阿炳其人其曲,一時在北漍小鎮(zhèn)上竟傳說紛紜,侃侃不已。

再說阿炳來到北漍小鎮(zhèn)的當天晚上,就著手安排曲目。像往常一樣,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離不開茶的。不過此刻他擎盞呷幾口茶后,竟驚喜地叫道:「呀,陽羨炒青!這是哪里的陽羨炒青?」

原來彩娣知道北漍人喝茶有一個風(fēng)俗,就是嗜喝紅茶,這卻完全不合阿炳的口味。阿炳平素只喝綠茶,特別喜歡宜興所產(chǎn)的炒青、毛尖之類。為此,彩娣剛才特地到東鄰茶葉店去買了一包。此刻看到阿炳那副驚喜的神色,便打趣道:「你這位大女婿第一遭上我家門,沒有象樣的酒水招待,還能沒有象樣的茶水嘛?請──」隨即走過來續(xù)水?!竼柲?,明天的曲目單子,都安排停當了吧?」「這還用問!你就一百個放心罷,我阿炳不會讓你在家鄉(xiāng)失面子就是嘍!」說著得意地呷了幾口茶。

第二天晚飯后,他們擇定在河西一家茶館里首場獻藝,支支都是拿手的曲子,二胡與琵琶輪番演奏,并還自拉自唱了幾段灘簧和昆曲的折子戲,每一支曲子都贏得了喝采。拉到最后一支曲子時,阿炳竟停下片刻,招呼彩娣給他沖上熱茶。她知道,阿炳每凡拉到他最動情的曲子,總要先喝上一盞釅釅的熱茶。于是他這會兒就在釅釅的熱茶提神之下,滿懷深摯之情,全神貫注地演奏了北漍首場的最后一支曲子──《二泉映月》。

秋夜的北漍小鎮(zhèn),街巷是寧靜的,燈火也是寧靜的。此刻《二泉映月》的琴聲劃破了這里的寧靜之夜,飄逸在縱橫交錯的街河流水上。那些鄰近河岸茶館的人家,聞得這支既異常陌生,也異常親切的曲子,不由得打開門窗,側(cè)耳傾聽得分外出神。偶爾在街頭巷尾躡躞的行人,也無不被琴聲所吸引,三三兩兩沿著河岸走來;有的索性停下腳步,佇立諦聽,惟恐在走動中失卻自己的欣賞機會。待到阿炳的一曲終了,在場的茶客竟依然坐定在那里紋絲不動。只因在《二泉映月》的琴聲震顫與陶醉之下,一時儼如沉浸在夢幻里,直到如夢初醒之后,才爆出哄堂般的喝采:

──阿炳師傅!你拉得真是仙曲??!

──沒有想到北漍重陽節(jié)還有這么好運氣!阿炳師傅,請你受我老漢一拜!

──敬你杯茶吧!阿炳師傅!喝上北漍茶,就是北漍人啰!

敬茶的是一位北漍老人。此刻彩娣連忙上前接過茶來,遞在阿炳微顫的手中,但見阿炳隨即站起身來,畢恭畢敬地端起這杯北漍茶,一飲而盡。

此刻他那戴著墨鏡的一雙失明的眼睛,不禁噙滿熱淚,只因在北漍首場演奏這支《二泉映月》,他所撥響的并非僅僅是琴弦,更還有他那震顫的心弦啊!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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